扛着枷板呆在囚椅上,任稳婆上下拾掇的黥姑娘却是不知他们这般龌龊心思。
这几日押解她本就受了风寒,又被那囊桂花酿浇头一吹,于是整个人儿都晕熏熏的,仿佛害了热病般难受。
但比起心情来,这肉体上的不适又算得了什么了?
本还做着在长期虐待后能向先前好友同窗倾诉的美梦,即便随后知道他们皆是势利眼,也还存了几分能保留体面的侥幸,谁知他们竟是分毫颜面不给的!
通红肿胀的眼儿委屈地眨巴来眨巴去,终是盛不住泪水,一发再难收拾。
“你这妮子怎还哭啼起来,又不是当真上刑场……”
会错意的稳婆出于好心劝慰几句,反而惹得她愈发伤心:她本就没错,不管是开仓放粮,还是与同窗相交都没错!
耷拉着眼皮,舔润着干裂的嘴角,“黥大小姐”在呜咽中挣动几下,还是选择把自己脑袋靠在了枷面上,寄希望于这些朝夕相伴的“老友”能为自己保留几分体温。
眼前这双巧手早被木枷和手铐限制得分毫扭转不得,自腕尺以上都被戒具箍出了两道深红凹印。
手掌其余部位亦是因寒冷泛着胭脂般惨艳的通红色。
至于原本白皙修长,纤尘不染的葱指更是脏得不能再看,指甲上涂抹的上品兰蔻仍在,只是被板结污垢“壳”盖了过去,就连那些指甲缝中,都塞满了成块的黑泥。
如果这时在黥钰面前放一面落地镜,她定要被自己气得昏晕过去——原本少女感十足的双环髻子被硬生生剪成了齐耳髡发,发梢散乱着粘黏成好几络,显出油腻的光泽,远远看去仿佛被狗啃过似的丑陋。
自额心到下巴,她那张惹人爱怜的秀俏脸蛋不光清瘦不少,还蒙了一层蜡黄色的“面具”,两道泪水冲刷出的痕迹之间,那枚漆黑黥印依旧十二分显眼地呆在她的右颊,磨平了少女最后半分骄傲心气:严管犯钰刺配甘枣!
大赵刑律中,凡罪不至死的囚徒都分作优容、宽管与严管三等。
而以通贼谋逆的“丰功伟绩”,等待昔日羊氏千金的便只会是最苛刻的那级“严管”。
这短短二字所蕴含的分量,她被押解上路这几日是有些许体会到——首先是无论寝食一律不得解开戒具,时刻锁至最紧不说,还可视表现加戴新的“首饰”;再者便是面对裴家姐弟时的规矩,向他们说话时须跪伏垂头枷板撑地,双踝交叠搁好也就罢了,可就连这对管教经过时,黥钰也得立刻背靠最近的墙面扛着木枷下蹲,同时张开手掌高声请安。
偏偏那做姐姐的裴子鸢还总爱挑刺,每遭她动作差迟少许,便要被她扣上不尊管教不守监规的罪名动辄责打。
严管犯,呵!
她默诵着这极刺耳的短词,体味着这三字的重量在舌尖化开,直到品出苦涩。
罪无可赦,严管到死!
没人会给一个叛国女贼吐露心迹的机会,就算有,她的一片赤诚也只能错付,错付在旁人的嘲弄声中。
可她从来是深爱着这个大赵的,是那些个昏官恶吏,是圣赵负了她!
可那又能如何呢?
纵有千百种道理,口中塞着袜团,双手被锢死在枷上时又能说与谁听?
头脑是愈放愈钝的,而她已近一月不曾执笔了,待到抵达苦陲关城,会否连文章也忘了如何撰写?
黥钰没来由地恐慌起来,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没了锦绣文章——或者说,失了智谋还能做什么。
难道当真做一只温顺驮石的小羊羔,见人便磕头如捣蒜,直到被哪户边民相中娶回家里,恪守妇德直到老死?
不能这样…绝不能这样。
可减刑是无望的,申辩也不许,逃脱更是痴人说梦——来路上她也不是没动过歪心思,趁小解时把木枷往山岩上狠撞,盼望着兴许能令其松脱一二。
可就是这几道浅浅白印子也逃不过姐弟俩法眼,当日临睡前例行检查戒具齐整时便被发觉,害得她被勃然大怒的裴子鸢解下皮带抽肿了脸蛋儿,又褪了鞋袜把脚镣系上麻绳,在驿站外树下倒吊了足足一夜,美其名曰“鸭儿浮水”。
自那之后,自作聪明的小女囚这才算真想通了:自己书中读来那些个计谋诡诈在行家眼里根本与玩笑无异,什么军略良策,都不如换门开锁手艺来的实在,后者至少能令自己跑得更远些。
唉,师门那些藏书读来又有何用?
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!
想不出好法子,黥钰一时间心乱如麻,但很快她也不必再忧心这些远未到来的麻烦了:牢门唰地被人推开,女管教裴子鸢带着那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刻薄笑脸走了进来。
小女囚认识那个表情,每当这可恨家伙想出什么新法子折辱自己时,这便是征兆。
“贱蹄子,一会儿便去游街了!”对方越是兴致盎然,黥钰的心儿就越是沉甸甸地坠下去,“这些日子草鞋许是早穿腻味了罢——看我给你讨来了什么!”
定不是什么好东西,黥姑娘眼看她扯开手中包袱直紧张地咽唾沫。而事实也不出她所料,只见那包布中央,赫然躺着一双怪模怪样的铁鞋!
鞋头尖窄,鞋身虽是精心掐了不少莲花瓣纹饰上去,内里面料却仿佛起了鸡皮疹子,布满凹凸不平带些黏腻观感的小颗粒,观之令人不寒而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