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来吊唁的人实在太多,王玡天也不得不顶着三伏天正午的太阳,在灵堂外稍作等候。
但裴氏就是裴氏,哪怕不日就要扶棺离开这里,依然做足了规矩。主家与下人尽皆戴孝,迎客答祭送客都有条不紊,前来祭拜的众人也都自觉噤声。以致于入目都是人,却丝毫不闻吵闹。
王玡天踏入灵堂,只瞧见了裴明悯。一番吊唁过后,低声问对方:“不知相爷可还好?”
“多谢王大人记挂。”裴明悯状似,嗓子却无比沙哑滞涩,书童为他端来茶水润过喉咙,才能继续开口:“父亲伤恸过度,正在静休,王大人若要见他,还请换个时间。”
与此同时,后院房门紧闭的书房中,忠义侯也劝道:“学生知道老师悲恸至极,但这种时刻,更要保重身体,节哀为上。”
裴孟檀倚坐凉簟,面色发白,半阖眼强撑着说:“事已至此,老臣不得不暂别朝堂,离京回稷州。在这期间,有很多事情势必不如从前方便,能帮上侯爷的地方也少上许多,侯爷莫怪。”
忠义侯说:“生死无常,老师何须自责?您放宽心,只要有合适的时机,我会立刻向陛下提请,召您还朝。”
裴孟檀却摇了摇头,“陛下放逐我,未必没有顺带敲打您的意思。已定下的文会照办,但其他方面,侯爷或可收敛锋芒,不动为好。尤其是最近几个月,多做多错。”
他喘了口气,上半身撑起来些,将声音再压低,继续说:“必要的时候,侯爷在外人面前,也可以斥责、疏远老臣。”
忠义侯:“老师这是什么话,晅若当真这么做,岂不是背师弃义?这些话请您不要再提。”
裴孟檀抓住他的胳膊,“侯爷,您的名声最重要。”
“老师,只有名声,哪怕名声再好,也没有用。”忠义侯说完,看对方皱眉似要反对,便补充:“不过您放心,我明白您的意思,不会乱来。”
裴孟檀深深叹息,不论学生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,他是管不了了。他阖上眼,将头靠回椅背。一夜之间,鬓间已有星白。
老师要休憩,忠义侯便退出书房。
谢灵意等在庭中,与他一道从角门离开。登上马车,才问起他们方才所谈,说:“果然。相爷脾性温和,不会给出激进的建议。”
忠义侯道:“一味地隐忍,只会让人轻视,觉得本侯软弱可欺。”
马车从后巷拐到前街,他掀起车帘一角,目光从挨挨挤挤的马车上扫过。
谢灵意沉默片刻,说:“事发太突然,也不能全赖相爷。丁忧还是辞官,没什么区别。莫说服丧期过,起复与否仍然在于陛下,要是真的想留,现在夺情也无妨。”
然而问题在于,不想留他、要赶他走的正是陛下。
忠义侯道:“是不是很无情?”
这话他能问,谢灵意却不好答,只说:“相爷这一退,我们能依靠的助力被大大削弱,以后该怎么办?”
“没有谁是完全可靠的,包括自己,有时候也会害了自己。”忠义侯思索半晌,忽然发问:“方子建他们什么时候到京?”
谢灵意回答:“他们携带了不少战俘和战利品,速度飘忽不定,快则五日,慢则十日。”
“随行还有哪些人?”忠义侯放下车帘,隔绝了外来的阳光与视线。
谢灵意继续道:“除了振宣军一干将领,还有西北军的韩履宽、贺长期,西州绒族的人,秦甘路官员……”
公主府的马车渐渐走远,停在裴府前街的其他车马也陆续离开,又不断有新的驶来。
直到夕阳西下,祭客渐少,裴明悯静静地跪在一侧蒲团上,不再起身。
裴孟檀拄着拐杖从侧门进来,说:“你去歇一歇,我来守夜吧。”
“儿子不累。”裴明悯盯着牌位,一动不动。
“听话。”裴孟檀跺了跺拐,见儿子还是不听,便唤小厮去请夫人过来。
恰此时,门房来报,通政司贺经历来吊唁老太爷。
裴明悯当即回头,瞧见贺今行,便站起来。
裴孟檀见状,脸一扭朝向堂里。
“明悯。”贺今行与好友对过礼,转向裴孟檀,自觉称呼“裴相爷”或是“裴公”都不太合适,就拱手叫了一声:“伯父。”
裴孟檀抿了抿嘴,别扭一刻,还是取了三支线香给他。
贺今行举着香,站到灵前,仔细看了一遍灵牌纂刻。
他听说消息之后,才恍然明白昨日端门相遇,裴老太爷为什么要问他结亲与否。
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放到老爷子与他的家族上,也是一样。
他持香鞠躬,无声道:“谢您看重,愿您走好。”
祭拜过后,他看向裴明悯,对方也正看他。对过视线,两人一齐出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