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攥着米袋子,心中涌出无以言说的感动与难过,也挥手向那对祖孙再次道别。
翌日卯正,贺家三房的园子灯火齐亮,贺三老爷和夫人一块儿盯着下人往马车上装行李。
儿子对爹娘说了实话,他娘舍不得他又拗不过他,只能多给他准备了不少东西让他带走,吃食用具衣裳被褥一样不落,恨不得把家搬走。
贺长期却打算轻装简行,叫他爹送他一截,然后半路上再让他爹把多的那两车行李给拉回家。
贺三老爷不肯:“你这不是坑你爹吗?”
贺长期正琢磨到京里用钱的地方不少,自己手头的未必够,得再从他爹那里捞点,就说:“把你私藏的银票给我,娘就不会骂你了。”
贺三老爷瞪他:“……你惦记你爹这点私房钱就直说,让你娘知道还得了?”但肉痛归肉痛,还是脱了左靴脱右靴,从鞋垫子下拿出两叠银票,递给自己儿子。
贺长期没直接要,拿帕子包了才揣进怀中。
贺三老爷作势高高举起巴掌,然后轻轻落到他腿上,小声道:“儿啊,我问你,贺今行这事儿,你跟王义先写信说没有?”
“我为什么要跟大帅写信?”贺长期感觉莫名其妙,“太远了,没必要。而且大帅每日忙得很,我也不好意思拿和军务不相干的事去麻烦他。”
“这怎么是不相干的事?”贺三老爷一拍大腿,“你抓紧时间跟他通气,他知道了肯定比你还急。”
贺长期抖了抖,把他爹的手拿开,低声说:“爹,我知道今行其实是四叔的儿子,你只是个帮忙遮掩的幌子。王帅和四叔感情深厚情同手足,知道今行遭难,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。但今行是京城里的文官,牵扯的是朝堂新旧两派的交锋,和边军八杆子打不着。我一个人也就罢了,只代表我自己,可王帅代表整个西北军,他不能被卷进来。”
“不是、我、哎呀!”贺三老爷没想到他会说这一长串,语无伦次一阵,急道:“你怎么跟贺易津那木头墩子似的?你就信你爹一回,给王义先写封信,也不定要找他帮忙,就单纯把这件事情告诉他,他怎么做那是他的事儿——他一军总兵,你还担心他不会权衡利弊吗?”
贺长期看着他爹,仍然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这么急切。不过转念一想,殷侯在世时,军师就是一心只为仙慈关着想的人,从不意气用事折损西北军的利益,而且也很关心今行。于情于理,他都可以把这则消息告知对方。
于是他说:“好吧,路过驿站的时候我会投一封信。”
“记得要尽快。”贺三老爷松口气。
他生怕这小子刨根问底,还好,还好。
走出两条街,贺长期要转道去接杨语咸,就让自家老爹赶紧回去。
贺三老爷愤愤地下了车,没走几步再次回头敲窗,嘱咐儿子:“到京里要是钱还不够用,就找你大伯借。借条打好,日后我和你娘给他还。”
贺长期"哦"了声音,表示自己听见了,赶在他爹不满自己敷衍之前,说:“我到了再给你们寄信回来。”
贺三老爷欣慰地叹息一声,“你小子可算懂事了。”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了。
牧野镰从行李车换乘过来,颇有些可惜,“你娘给你准备的都是好东西,我还没看完呢,就都送回去了。”
“玩物易丧志。身外之物,不可沉湎。”贺长期没理他打趣,眉头紧锁,看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天未明,晨光未现,这座黍水畔的小镇尚在酣睡之中。
车马赶到偏僻的独立佛堂,却见院门外的台阶上,有道佝偻的身影,似乎敲了门在等待主人家出来。
“那是谁?”牧野镰眼尖,“嘿,旁边还有个小孩儿。”
贺长期提着灯三步并两步走近,看清来人正是昨日才告别的一对祖孙,惊讶道:“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,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王老伯就是来找他的,蹒跚下台阶,“眠哥儿,你去京城,能不能也带上我?”
贺长期把人扶住,这才看清对方满是褶皱的脸上异常憔悴,不自然道:“您怎么突然也想……”
王老伯没有听清他的话,自顾自地疾声说:“你走之后,我就听村里人说了小贺大人的事,想起你说要去京城,肯定也是为了这事对不对?我这一宿都没睡着,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。小贺大人是个好孩子,是个好官,他不可能做坏事的,肯定是出了天大的误会,不然怎么就判砍头了呢?”
“抓他的官府老爷肯定也不了解他,才会相信那些误会。我了解他,我得去帮他跟官府老爷求情啊,我可以作证,他是顶好的孩子,不可能干那些事!”他越说越激动,握拳捶上胸口,好让自己喘气。
他的小孙女踮起脚帮他拍背,稚嫩地劝他:“爷爷您慢点儿说。”
贺长期明白他的来意,也劝道:“其实没那么严重,入狱是真的,但其他大都是瞎传。老伯您年纪大了,腿脚不好,路途遥远又颠簸,没必要硬跑这一趟,万一路上拖坏了身体怎么办?”
王老伯不听,满心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,说:“我一把老骨头不怕颠簸不怕,可小贺大人他没爹没娘,被关进牢里,谁在外头替他打点呢?”
他眼里闪着浑浊的光,“我怕给他添麻烦,所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,我把他当亲孙子看。我半截入土的人了,在路上病死猝死,都好过让我知道我孙儿坐牢遭难,我却什么也做不了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啊。”
贺长期咬紧牙关,别开眼。
“就带上老伯吧。”牧野镰突然出声,走到他身边,提起拖到地上的灯,“哎,我这个人最看不得老人妇女掉眼泪了,用你们这儿的话说叫什么,造孽啊。”
王老伯当即转向他,抓住他一只手,“牧小兄弟当真愿意带上老头子?”
牧野镰笑了笑,自有主张:“我们将军赶起路来,能日行两百里。您年纪确实大了,走长途得小心,不便跟他一起。我带您走水路吧,行程慢两天就慢两天。不过,您这小孩儿怎么办?”
王老伯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孙女,犹豫不决。